芯片設計業界有一個頗為有趣的現象:
一面,是估值以百億記的EDA上市公司;另一面,是一些中小企業其實無力承擔正版EDA的費用,因而多倚仗地方政府的補貼,還有一些小微企業支付力更弱,若是問其有無用正版EDA,恐怕不能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。
對于芯片設計公司來說,EDA是他們的畫圖軟件,因要與制造端的晶圓代工廠對接,精微廣大,馬虎不得。但就像很多中國網民習慣了使用破解版Windows一樣,盜版EDA也是一個無法忽視的現象。
對于承受了產業突圍希望的國產EDA公司來說,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難題:
他們融資了不下數十億元,但研發出產品投向市場后,因為盜版EDA的使用,卻可能面臨一個受限的市場。
道理很簡單。
有支付力的企業,直接買最趁手的EDA工具了,他們的項目耗資巨大,以至于承受不起生產工具些微失利的挫折。
缺乏支付力的企業買EDA工具,就像一個人開車,盜版EDA好比一輛免費的德國奔馳,何樂而不用呢?國產EDA就像一輛市場定價的國產榮威,則是很難入手。
如此市場狀況下,國產EDA的突破口在哪里?
過往經驗:一個巴掌數得過來的成功案例
迄今為止,國內EDA市場可以稱得上“上岸”的案例,屈指可數,僅列舉幾個最為典型的:
首先是華大九天,模擬芯片與面板設計全流程EDA的王者。其源自熊貓EDA的純正國家隊血統,勇敢拓展海外市場,熬了三十年終于上岸。
然后是概倫電子,因其直接面向全球存儲大廠提供制造類EDA,并配合大量技術服務,無法盜版,形成了具有競爭力的護城河。
還有國微思爾芯,依托無法盜版的原型驗證硬件+軟件系統,形成了面向全球市場的局部全流程產品線。
到這里,我們簡單地思考一下,可以看出:
EDA作為工業軟件的一類,首先不能脫離基礎工業環境。晶圓制造的制程不夠先進,芯片設計的規格不夠復雜,便不足以支撐依附于其上的EDA工業軟件往深入發展。
國內EDA的成功案例,有三個共同特點:
局部市場內生增長或并購,形成特定的具備競爭力的某個全流程產品;如果說軟件太容易被盜版,那就做硬件;進入全球市場,擴大用戶數量,提高收入。
但是,和最為先進的美國EDA市場相比,就會發現國內市場一個非常顯著的特點:
成功的、只做某個特殊點工具的EDA廠商,寥寥可數,要知道,全球EDA三巨頭發展歷史上并購的數十上百個點工具廠商,大多來自美國。
所以,一個關鍵的問題,就是為什么專精于某個點工具的EDA公司,在中國無法生存?或者說,即便在資本非常充裕的時候,EDA點工具公司也是鳳毛麟角?
市場層面的反思:盜版供給出清非常重要
說起來很簡單。
EDA點工具公司,在中國,不僅沒辦法講志向高遠的國產替代故事,因而無法從資本市場募資;他們更無法在嚴酷的市場環境中存活下來,細水長流,然后按照工程師人頭數估值、高價賣身給三巨頭(新思、楷登、明導)。
本土芯片設計公司,要么用昂貴的、好用的正版EDA,要么用盜版。也就是說,一個潛在的EDA用戶,要么是1,要么是0,至于付費使用一個不那么好的、比較次的國產EDA這種中間狀態,在市場上很少存在。
這就造成了,國內的付費正版EDA用戶基數不夠大,市場本來就很狹小,無法確保產品快速測試、驗證和迭代出來,在本土再做一個小小的點工具,無法確保營收和利潤,那就幾乎是自尋死路了。
于是,沿著這個邏輯鏈條往下走,中國市場出現了大批自誕生起就立志做全流程面工具的EDA廠商。因為,只有這樣的商業計劃,盡管對技術基底和業務開展提出極高要求,然而在財務上可以說通。
但是,當國產創業EDA公司要落地產品的時候,還是無法擺脫本土市場的“地心引力”。
一個二元對立的EDA市場,不是一個結構健康的市場。
只要使用者能夠免費地、沒有任何代價地獲取和使用盜版EDA,即便政府給予國產EDA使用補貼,也會有一些使用者“作弊”騙補。
如果只有很少的使用者真心實意地使用國產EDA,EDA產業還怎么完成“替代”的艱巨任務呢?恐怕健康地存活下來,都會成為一個問題。
看到沒有,推導了半天,一個嚴肅的建議終于出爐了:
打擊盜版。
我國對知識產權的重視程度近年來有增無減,可以說抬升到了一個相當的高度。但是,對于芯片業界知識產權的重視程度,尚未與投資金額的增長幅度相當。
起碼,早在2000年之交,美國廠商使用侵權或盜版EDA軟件是需要付出很大法律代價的,而中國對此則還抱相對寬松的處理態度。
一個盜版沒有出清的EDA市場,只有最強的和強者的盜版能夠發展,次一點的國產EDA艱難存活,補貼政策有些時候趨向于失靈。
當盜版EDA全部出清,所有的芯片設計者都必須使用正版的時候,市場規模擴大了,并且產生了真實的、不同層次的需求。
那么,一些性能次一點、但性價比較高的國產EDA,或者專注于某個細分點工具的EDA小廠,也可以獲得收益,從而在財務上健康發展。
這樣的局面,一方面有利于切實地推進國產替代,另一方面也能幫助我國EDA產業形成不同梯次的參與者。
富國的梯子:知識產權只是用來保護別人的么?
國人對于知識產權保護,有一種天生的厭惡感。因為我們在這個上面吃過的虧,實在不少,從VCD、手機到現在的芯片,知識產權保護無不是西方發達國家“卡脖子”的利器。久而久之,知識產權保護成為眾多背負惡名的“雙標”政治手段之一。
歷史事實也的確證明,知識產權保護是富國踢開發展中國家的一把有力的“梯子”。
2002年,劍橋大學的韓裔經濟學教授張夏準,出版了一本研究產業政策發展沿革的《富國陷阱:發達國家為何踢開梯子》。
他的研究表明,在英、德、美等發達國家還處在發展初期的時候,他們對于竊取知識產權往往是最為熱衷的偷獵者。
美國國父杰斐遜有一句名言,奴隸是可以私有化的,但知識怎么能私有化呢?這是在為美國人大量盜印英國書籍、并派工業間諜到歐洲“學習”技術知識打掩護。
這活脫脫就是魯迅大師筆下的孔乙己再世:讀書人的事,能算偷么?
但是,如果這么杠,便會選擇性地忽視一個事實:在進入發達國家行列后,美國不僅僅是對外保持這樣的知識產權保護姿態,對于國內依然如此,甚至可以說嚴格數倍,這是為什么?
說起來也簡單,既然都是一國的,總不能自己人也偷吧?這么一來,一國之內,還有什么人愿意去創新?
而中國,或許已經到了對內嚴肅知識產權紀律的時間窗口。不然,一些參與者用著盜版的EDA,卻想做出具備創新價值的芯片產品,手段和目的全然相悖,豈不諷刺?
可能會有人擔心,不讓人用盜版EDA,是不是一些企業就要關門大吉,GDP怎么辦?
這個問題不好回答。
但有一些跡象表明,重復、落后的中低端芯片產能,憑借補貼,已經占據了大量資源,導致一些優秀的企業面臨生產要素緊缺的問題。
正版EDA屬于提升生產力、關系全局的關鍵要素,如果這個還要用盜版,那就要思考一下,產品線有沒有存在的必要了。
最后,借用馮小剛的一部電影,衷心地祝愿中國芯片產業界:
縱橫芯海,天下無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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